青未了远方的祖父齐鲁晚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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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大概是三年前冬天的事了,我与祖父出门散步,天气尚未冷透,我只多加了件毛衣而已,回头又从衣架上拿下来祖父的皮衣递给他。

“我不冷。”他的语气并不坚决。

“还是听我的吧。”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听话地套上了那件已经有些旧的皮衣。

我们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此间是岛城的中山路,虽然已经夜半,终究是不得闲的。火树银花,红灯绿酒,挤在各家网红店里的人和劈柴院里满地的烟屁股一样多。终于,我们漫无目的地一路逛到了天主教堂,那是全岛城最大最老的教堂。如果说岛城是沿着海岸蔓延了一万平方公里的黑铁森林,它就是其中最雄伟的树王。天主教堂外,总会有成双的爱侣来到这里订立守护终生的誓约,而不复信徒一般的虔诚。还有人在这里拍婚纱照。星光和焰火拥抱着新人,新人在摄像师的指挥下拥抱着彼此,僵硬地笑着。

原本有些落寞的祖父在此时停住,拉住了我,我们站在晚风中望着他们直到拍完收工。

“走吧。”祖父说完了这句话,便又开始慢慢地往回踱。一路上,成行的路灯用光不停地撕扯着祖父的影子,揉成一团又展开,循环往复。

“你什么时候才能找个嫚儿结婚啊。”他操着一口胶东话问道。

我并没有当真,只是敷衍地安慰道:

“不着急,爷爷你到时候肯定能见着的,还要抱重孙呢。”

他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

随后又补充道:

“你这孩子,心眼子实,总是嘲嘲巴巴的,只怕会被人家骗。”

准备过马路的时候,我习惯地去牵祖父的手,他第一次握住了我左手的食指,我的心里竟涌起一种莫名地感伤,来不及细想,我只能牵着祖父向前走。

直到我看见,对面有一个小孩,一只手举着糖画,另一只手也是像这样,紧紧握住身边老人的食指,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他们和我们擦身而过,我回眸望去,他们已经消失不见,如梦如幻。

当我的脚踏上了马路对面的阶石,温润而柔软的眼泪已经使得我看不清脚下的路,连灯火通明的中山路都晃碎成无数晃动着的光斑。

狂欢的焰火还在发出耀眼的光,我抬眼便能望见紫色的礼花于天际绽放。恍惚间,我以为自己看见了某种比情爱更长久也更脆弱的情感,然后低下头,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就这么走吧。”我和祖父说。

“再也不要松开了。”我在心里和自己说。

对祖父来说,身后那些繁荣的景象太过遥远和模糊,他能握住的只是这一根细瘦的食指而已。

大概是从那一晚开始,我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祖父正在一步步走向枯萎,他的意志也在被一点点地消磨。而我只能怀着沉重的无力感,旁观这一场悲剧。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纪录片《海洋》,被割掉鳍的鲨鱼在蓝色的海水里挣扎着沉沦,喷涌的血雾化作红色的锁链将其缠绕,而闪着蓝光的液晶屏将我放逐在此岸的黄昏。

世界上的有些道理,并不是理解了就能接受的,生老病死就是其中之一。作为世间最无情的强盗和暴君,它们劫掠着万物并坦然做出刻薄的审判。也许,和它们最理智的相处方式也许就是顺从。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这种残忍的现实我如果接受了又能对得起谁呢?”

衰老像一场无声而残忍的酷刑,一点点地凌迟掉祖父生而为人所享有的尊严和自由,连那些牵挂着他的人也会为之心痛,而任何的挣扎都是枉然。

他开始变得步履迟缓,我们架起他像个婴儿般行走;他开始听不清东西,我们冲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他开始变得糊涂,变得口齿不清,我们就敷衍他,欺骗他,乃至忽略他的声音,同时满怀善意而自以为是地为他安排好一切。而祖父失去了对生活的控制权,只能任人摆布。

甚至连回忆都没能放过他,痛苦的过往已然令人绝望,可快乐的时光也因当下的不堪而失去意义。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祖父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叹气,月光吞噬了他的所有,一片白茫茫的,他也愈发像一个孤独的游魂。

有时候我会想起来那些他牵着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数汽车的日子,长江路上车水马龙,我往往是很快就数晕了,只能急得要哭,他就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递给我一包虾条或果冻。我一边吃着,一边听他继续往下数。等到虾条吃完了,天也黑了,车也少了,我们就再牵着手回家。

他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包容我的人,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利用了他的宽容和善良,使他成为了我和父母之间矛盾的缓冲带,他像个外交官那样在我与父母中间调节斡旋。一旦我犯了什么错,他总是抢在父母面前训斥我一顿。有一次在家宴上,父亲喝醉了之后终于吐露心声:“你爷爷那么纵容你,是因为他对你没有任何期望,在他那里,你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是除了他,已经没有人把你当一个孩子了。”说完这句话父亲就趴在桌子上睡去,祖父只是坐在一旁笑。

我不知道他的笑是什么意思,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后来会活得越来越像一个孩子。

“您放下吧,我来。”

“这个太危险了,您还是去歇歇吧”

……

如今在家里的时候,我时常听见爸妈和其他的大人说这样的话,我自己也会说。而每次一说完这些话,祖父就祥林嫂似的红了脸,惶惑又不舍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低着头开始搓他那双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的大手,好像在反省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没有人愿意成为他人的累赘,像个婴儿一样被人照顾,祖父也不例外,虽然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做累赘,可是也从来没有人能告诉他。

这种事怪不了任何人,大家的生命里都不曾出现过一个这样落寞又脆弱的老人。该怎么照料他,怎么呵护他?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人留下过任何的标准答案。谁也不知道怎么做到更好,只能做到自己的最好,不断卸下他肩上的负担,往自己背上扛,其实这也是相当无奈的举措,我能听见所有人内心的潜台词,包括我自己:

要不然还能怎么样……

现在和祖父相处的时日于我已然变成了一场无法摆脱的灾难。他给我买来幼稚的激光枪,粗劣的塑料超人,放了一条玩具鱼在我床前,它只会一边绕着圈,一边摇头摆尾地唱一首没头没尾的“江南styles”……

他已经忘了我早就不喜欢这些东西了,他害怕我也会像别人那样对他失去耐心,最后不理他。他每次送这些东西的时候还都冲着我慈爱中带点讨好地笑,笑得很辛酸,笑得很可怜。这些东西与其说是长者对晚辈的赏赐,倒不如说是一种笨拙的示好。

我不能阻止他,这只会让他更加不安,我也注定不能坦然接受这一切,我是那么爱他。礼物,他送得小心翼翼,我收得诚惶诚恐,可即使是这样酸楚的日子,也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有时,我会为他对我的不信任而感到愤怒。这算什么?你明知道我会陪你一辈子的啊!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来挽留我?我明明不会走的……

可是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会有可憎的理智告诉我,你终究还是要走的,远行是少年的归宿,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终于,我考上了大学。爷爷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沉默了良久。然后就回房间睡了,那一晚他睡得格外的早。

我不知道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他心里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我也不知道他那一晚睡得好不好,是不是像我一样,见到了那个色彩格外惨淡的清晨。

那个暑假其实过得格外清闲,我也就有了和祖父聊天的机会。不安和愧疚感始终像层浅薄血痂凝在我的心上,我在试着把它小心地撕掉。

有意思的是,祖父会忘记我昨天刚刚把止痛片放进他外套的左兜里面,但却记得前半生和祖母推着推车四处漂泊的日子。当祖父和我诉说这一切的时候,他讲话的嘶嘶声时断时续,就像听一台很老很老的收音机在讲。

关于那样一段“尘满面,鬓如霜”的时光,祖父常常能说得口干舌燥。讲到动情处,他溯着时光的大河一路回游,沉重的叹息声就混着钟表的嘀嗒声和窗外的风雨声一起流入我的脑海。

然而被阻隔在此岸的我却始终没有那种代入感。没有代入感也就没有共鸣,没有共鸣,故事也就只是个故事而已。

此时我才发现我们都永远无法完全走入彼此的人生中。他的过去不曾有我,我的未来也注定没他。我们中间已经错过了太多年的时光,连留下的点点回忆,也是如此虚妄。我撕下来心中那道名为愧疚的血痂,汩汩的鲜血却从中溢出又凝成了一道崭新的伤疤,比先前的更鲜艳,更刺眼……

既然无法治愈,那我就逃逃看。也许悲怆和愧疚是一种像云像雾一样的物质,走不远。

开学的那一天,我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到了车站,一个人登上了远行的列车,一个人惶惶然逃离了这座城市。哪怕多呆一秒,我也害怕那沉重的愧疚感,会让自己窒息昏迷。

在开往远方的火车上,偶然间的一瞥,我望见车窗外的夕阳在丛云间被撕成无数的彩色碎片,遥遥地投射出绛色的光,如同风化过后干枯了的蜻蜓眼睛,我的窒息感渐渐消融于其间……

蓦然之间,我又想起了祖父佝偻的身影,也想起《西西弗神话》中的那句话:

“重要的不是治愈,是带着伤痛前行。”

要为这份沉重赋予其意义,哪怕是因此变得再坚强一点也好,哪怕是更懂得珍惜也好,哪怕不再那么依靠他也好。

在列车上,我掏出了手机,按下了那一串早已经背得烂熟的电话号码,接通以后,我终于听见了那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喂?”

“爷爷…”我哽咽道,“我想你了。”

张灯,一个喜欢写点东西的普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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